於此香嚴—林穀芳

    佛教談修行,有「觸欲最深」之說,這說法直述修行之幽微,行者唯有觀照及此,生命才有徹底透脫的可能。
   的確,人類感官中最常被討論者首推視覺。眼之視為物,寫之為造形、書之為議論者,真乃不可道盡,所以書畫美術總為藝術之大宗。
   視覺之外,聽覺亦為延伸性強的感官,它雖不似視覺,具象凝固而易被保存討論,但抽象整體卻使它有更多的延伸性。於是,音樂乃成為可與美術並列互補的藝術。
   相對於此,視聽之外的香味觸能被作為心靈延伸者就稀薄許多,因為它們的物質性強,感受也往往即身而止,文化上描述其屬性的相關字眼就少。文學、美術、音樂談感受總可說上無數字眼,但香臭欣厭、酸甜苦辣、痛癢冷熱幾個字似乎就道盡了香味觸的一切,再要進一步,也只能就食物文化的相關字眼來鋪衍。
   但雖說幾個字道盡一切,並不表示人的感覺真就只這幾個字。字少是因不好描述,香味觸及身而止,這及身使它對自己最有直實感,是真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之境,所以文字有時而止,顯現的反而是生命最貼切的部份。
   這貼切,雖難議論,卻最直實。博學碩儒,談內聖外王,誇誇其言,入庖肆卻難忍其臭;藝術家富於生命情性,到異地卻常因水土不服而無以自處。可見,誇誇議論者本與生命無關,看似生理性極強的東西卻始終絆住了你。而修行既在觀照生命的局限,既在超越生命的羈絆,又怎能不及於此呢?
   談超越,佛家有「煩惱即菩提」之說。這一說有數解:一解在佛法不離世間覺,煩惱事即為佛事;另一解則在若無煩惱之感,即無菩提之求。而更甚的,則觀照到只有即此煩惱之境切入,才有得證菩提之可能。於是煩惱愈深處,愈須直就此觀照,愈得就此直搗黃龍。
   煩惱,不只在議論,不只在思慮,不只在外緣的追求,更在無始以來的混沌,更在即身即在的欲求。「觸欲最深」就是如此,性,不正是一種觸欲嗎?而在此顛倒夢想的修行者又何其多也!
   正因「觸欲最深」,有著同樣性質的香、味亦然,看似本能,無以作延展生命之議論,卻是生命翻轉的契入點與驗證處,自此入手,身心反不受議論左右,不受思慮所縳,才真得解脫,如此來說,香道又豈是小道焉!
   的確,香道雖是宋文人生活四藝之一,卻因難以發為議論,始終難登主流之場,但若自修行契入,則此無形無相之香,恰可為入道之基。
   佛法重要經典《楞嚴經》談修行的「二十五圓通法門」即有香嚴童子借香悟道之事:「我聞如來教我諦觀諸有為相,我時辭佛,宴晦清齋,見諸比丘燒沉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我觀此氣,非本非空,非煙非火,去無所著,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明無漏。如來印我得香嚴號。塵氣倏滅,妙香密圓。我以香嚴,得阿羅漢。佛問圓通,如我所證,香嚴為上。」在此,他所悟得的,正是外在所聞與內在能聞這動與不動之間的關係。
   而在法華經中更有妙香佛國之說,此國土之人能以香為媒,借此溝通,可見人之囿於此,原為累世無明所縳,由此解縳,何止諸根皆利,更乃六根互通。
   誠然,事物可為小技,亦可為大道,端看領受者如何。而眾生根性不一,不只胎濕卵化、蟲魚鳥獸皆有不同,即便為人,也於眼耳鼻舌身意各有所緣。以此,香道既為可為世間道,亦可為出世間道,更可為將世間出世間打成一片之香道。
    香道自可為香道,然真能見及此者實不多,兩岸雖已有重視香道文化之始,卻仍諸事未決,舉凡器物、行儀、心境、應緣皆得點滴體踐乃成。而即便能回歸為生活之藝,依然遠遠未盡其能,許多地方還賴有心人繼續努力。而在《香之道》一書付梓之際,自修行立言,在私人情誼及文化重振之外,也原有其不得不然者,望有緣人於此觀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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