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廬之香—許江

    早春二月,最是西湖柔嫩的季節。裸了一冬的湖樹,日日泡在微雨中,漸漸露出淺青。沿北山路,踩著這淺青氤氳的影子,仿佛尋覓青的蹤跡。不經意轉入一片異樣的蔥綠,我們站在一段白牆前,山門上懸一片匾額,上書“如廬”。門內傳來鵝鳴,仿佛守護著某種山林老宅寧靜的韻致。拾階而上,湖岸高聳的柳樹柔條落在了腳邊。回望渺渺湖山,如若人在煙雲間。清冷的春寒削過樹端,兀自飄來一陣幽香。人和香凝在了小小的山坡上,靜靜地感受著湖山的空寂與寥廓。         
    很久沒有感受到冷春裏的西湖了。在離喧囂鬧市僅十分鐘步行之遙,竟藏有如此靜謐的湖山,如此淺淡的柔條,如此沁人心脾的自然香。 我們正站在如廬承香堂的香房旁。焚香品茗,這大概就是中國式經典生活中最為親近心靈的了。那香淺淺地燃起,一縷青煙,飄飄渺渺,香的氣息早已彌漫周遭。那煙似蟬翼,如繞如行;似華蓋,如亭如柱;又千姿百態,如夢似幻。香飄何處?勾起的盡是幻而化之的東西。其幽渺如此莫測,總讓人想到隔世冥界的牽連。所以,香是佛教的供養之一,清香一柱,普供十方一切諸神。
    香與煙,渺渺地飄著,連著人心。如若心思淨靜孤持,那香須是沉澱的好。於是,沉香即成供養修持的聖品。沉香原是沉香木樹心部分受到外傷或真菌感染刺激後,分泌出來的帶著濃郁香味的樹脂。這樹脂因其密度大,而被稱為“水沉香”。如此說,沉香其實是一種特殊植物的病,其化生的油脂含量不同,凝定者,投水即沉,曰“沉水”,半沉半浮的曰“筏”,不沉的稱為“熟香”。中國詞語世界總是隱去主體的出遊,即便手中把玩之物,也是處處山水。香的品味不同,有馥鬱,有幽婉,有溫醇,有清揚。抱著沉香貼著鼻子嗅,也未必聞出什麼。若燃點起來,方有感受。視、聽、摸、觸,諸般感覺,對人心的移情作用俱強,唯這香,似乎難以成為一門專藝,中國“香”字,禾在上,日在下,陽光大地上的青禾,蒸騰起一份自然植物本身的氣息,正是“香”之本意。品香的氣息,恰是品自然的氣息,進而品人自身本來的氣息。貼近自然,貼近人本身的狀態,就擁有了一份真切。所以香最為沉靜,無聲色之虞,卻直沁人心。香與香的品賞觀照,具有形而上的特點,與人的心靈最近。       
    有廬稱“如”,山屋自有一份仿佛之意。“如”字玄妙得很,既有如此這般之意,又有如若仿佛之喻。孔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祭神之時,相信神就在所祭的此時此處。繪畫之時,相信立身之所即是畫意所在之處。供香之時,讓香濾過空氣,隨著氣息與人心相通。心靈的觀照由此而生,就像我們觀賞青煙,心沐香息,那青煙仿佛有靈,如演如幻。我們站在此一刻中,我們只站在此一刻中,並由此而返觀自照。香成為一種“如”之境,如此這般地演示著某種被觀照的對象,而這一對象往往恰是我們自己。在此境中更多的不是煩慮,而是冥想;不是憂患,而是相忘;不是思紛,而是專定。因那人世凡思正在如此這般中被悄然超越,香的綿長空寂,蘊著一份珍貴的解脫。
    入夜,從山上下來,短短幾分鐘的路,回到車水馬龍的湖畔,卻若隔世。我們只是沐著春,經歷暫時的忘卻,靜靜地聽著和思著。但在我們的深心處卻沁出一種情愫,一種香,沉在心底,與心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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