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廬—林裕華

  湖上的晨光還在蟬翼下唱著戀歌,西湖的一山清風已悄然出了“古錢塘門”,在我快步走向北山街的節奏裏,變成了和聲。湖光也在熱烈地表現懷舊的心情。
  順眼看去,葛嶺的嫩綠,寶石山的墨綠,在風中變化出層層疊疊的綠色油彩,好像是黃賓虹陶醉於山的筆墨,叫我的心律到這綠色裏送一個詠歎調給我的葛嶺,給寶石山和棲霞山體中悠悠升了起來的西湖曙光。
  我知道北山街西部有一條題名“曙光”的路,我找到了它的出處,為如此發現驚訝不已,覺得這樣的心情,若同當初人們發現良渚文化時候的那種激動,也相去不遠吧?
  這些散落在北山街上,葛嶺山下各具個性的建築,與我心照不宣地對視時,我對歷史的想像力,對藝術的想像力,被輕輕地開啟了。 
  我家原先的老屋“如廬”正坐落在葛嶺山麓,與山莊味十足的“堅匏別墅”相近,而“如廬”的左鄰右舍,一個是“智果禪寺”,一個便是大姐的婆家,當時被稱做金半城的大銀行家金潤泉的“潤廬”了。一條上保俶塔去的山路,如今還從那門前走過,該不會也有懷舊的心情吧?
  幾級石階,淡然出世地落在了我的腳下,那上面似乎還有著青苔,那會是我童年的留痕?這麼想著,不覺踏上杭州一絕的盤山階梯,我知道那是通往歐式鋼窗蠟地兩層小樓的“靜逸別墅”,這座以萬貫家財資助中山先生革命的民國奇人張靜江的建築,這樣的建築不僅是歷史的,它的故事也可算得上經典吧!有趣的是“新新旅館”旁邊的那幢四層洋樓,那羅馬的風格卻取了一個“孤雲草舍”的名字,這可叫人莫名其妙了,好在今天的人只見其樓而不問其名。倒是“秋水山莊”貼近西湖,還是添了一道景致,不過它的門老是緊閉著,似乎再也不願開口去說民國報業大亨史量才的奇聞軼事了。
  這些線條畢露的老房子,浸潤在歲月的長河中,風度依舊。儘管有的模樣好像是從塞納河畔搬過來的,我還是讀到一點尼采標新立異的哲學。它們簡單的結構語言,大多有不張揚的個性,這種建築理念,當然不必和滬上一些豪宅去比較。也不必比較,北山街的老房子,終究是歷史建築,是有一份歷史的人文內涵的。
  這些留在西湖側畔, 葛嶺山麓的建築,在說些什麼呢?我一再琢磨,還是讀不出詩的意蘊。
  從“抱樸廬”下來,路過“智果寺”,陽光正好漫上小路的石級。我的心思似乎還徘徊在儒道之間。而兩腳已踏在了“如廬”門前的臺階了。“如廬”這兩個字,父親說是讓潘公展“捷足先登”的,當初於右任表示要給他寫這兩個字,未及展紙,潘卻把字送了來。“誰寫都一樣,是朋友,在乎什麼名頭。”父親這麼說,我以為不然,要不那落款也許不會被文化革命抹掉。抹掉了落款人的名字,留在記憶裏的只是聽說了。
  “如廬”兩字嵌在了粉牆裏依舊如故,“如廬”的大門還是幽閉著,拒我於門外。我就像返回故里的一片葉子,落在了“如廬”的階前,承襲著記憶的酷熱。 
  我把眼睛貼近門縫,好像在尋訪涼快,卻見著了一些草木,雜亂無章地伏在階上。那不會是野草吧?這裏應該住著人家,怎麼會被遺忘似的,缺失了照應。我不認為這就是歷史留下的履痕。我望到天井邊上的臺階了,那厚重的石板是否長著蒼苔?因為不曾見著,所以就不好說了。 
  “如廬”門外的那些香樟樹,株株都長高了,枝枝都上了高牆探看。它的根須是否也穿過了石庫門,直達石階的記憶?把收藏在“如廬”的一樹一景,從夕照中漏了出來。那滲漏出來的應該還有周信芳昔日留在“如廬”的皮黃雅歌,朱雪琴的吳儂軟語,吳蘊初的開工廠故事,虞洽卿的發家趣聞…… 
  我多麼想推開“如廬”的門,到天井裏站立一會,那一定會有父親母親的聲音讓我聽取的。我聽取的還會有葛嶺山風,也有“如廬”那化了塵音的間關心雨吧! 
  原先還在拍動雙翅的山雀,已飛入了“如廬”,飛上了那幾棵經受著風淘日曬的老樹,山雀是否也把我如綢似絹的心語帶上了老樹了?那在樹上作巢的會有我的詩句,我的懷念? 
  湖上的晚霞落在了“杭州市歷史建築,原主人林九如”的銘牌上,莫非它看到了我擠進門縫的目光?於是落霞燃旺了色彩,一片疏於照料的草木,我看清楚了它們的模樣。心想要是能讓我進去整理一番,景致也許不會這麼“蒼茫”了。 
  天井左側已不見兩間平房,留了一地黑黝黝的草根躺在那裏,纏著“如廬”的情感。右邊的草坪上自然也不見了“考德”“美麗”兩只狗的小木屋。一個多好的空間,怎麼也給了一些雜草去自由發展? 
  天色向晚,有風過來,不動聲色地把淚水,滴進我的眼裏。我悄悄轉過身,向湖邊走去,在臨湖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我感到了疲憊。我靜靜地坐著,面對“如廬”,我能看到樟樹掩映中的老屋不露崢嶸的儀態。那屋裏怎麼還不亮起燈?我多想有語聲、笑聲從屋裏廳裏走出來。 
  湖邊偶爾有行人路過我的面前,不時往來的汽車發出很響的動作,也許是以為我寂寞吧,所以才這般撩撥北山街平靜的心態。
  我就這麼坐著,想著,想著父親,想著母親。想著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誰說往事如夢?他們不是都凝聚在“如廬”門前了嗎? 
  從山勢漸次抬高的“如廬”地基,我的想像拾級而上,我把整個微笑給了“如廬”的果木,提一份希望,尋找它孤獨時的出路。 
  我在開門相見的天井佇立片刻,便拾級上了果園,這是“如廬”第二個層次,在它的前沿植有十來株梅樹,一字排開,春生時,綠梅紅梅相間競放,梅花操守的高潔,把這整個春天誘得激動起來。如此佈局,可見設計者不俗用心。在梅樹的後邊有桃樹、石榴樹、櫻桃和枇杷樹,年年初夏都有黃燦燦的果實送給我們。 
  再上一層石板鋪成的階梯,便可見到“如廬”的兩幢正房,面對著西湖,它們都有四扇呈棱形的窗戶,好像都有一雙眼睛,而且是藝術的,為北山街在寫著風景。一片懸在枝頭上的風,一盤拈住湖色中的月,被它們寫得很有氣象。 
  在兩個正房之間有一座寬敞的陽臺,把它們緊密地牽在一起。就這麼一個美麗的陽臺,不知什麼時候,被什麼人給改造掉了。如此,在月色如水的時候,不就失去了坐在陽臺上看湖,看月,看面前的一帶白堤,為你添幾分遐想之趣?要是碰到下雨,坐在陽臺上你照樣可以遣興,雨水是打不濕衣裳的,因為陽臺的上面有玻璃拱頂為你護著。如果你覺得孤獨,那雨就是你的朋友,它在激揚文字,它在油然涕下,你盡可將“感遇”的詩句向它表露。
  陽臺前如茵的綠草不知是否依舊還在?那綠茵上的“滑梯梯”倘若不曾風吹雨打了去,我想它是會記得兒時的夥伴吧?也不會忘了我的一次“委屈”吧。就是那一天,父親的朋友帶上他的兒子來我家,大人在廳上說話,小孩在外邊玩耍,就在輪到我上“滑滑梯”時,那個小客人把我拉了下來,推倒在地上。搶先登了上去,滑了下來,我去告訴了父親,臉上還掛著淚水。父親說:“不用說什麼,是你的不對。”還叫我去同小客人拉拉手,再去玩。晚上父親撫著我的頭說:“不要覺得委屈,他是客人。”父親溫和的語言使我學會了禮讓。當我也做了父親後,孩子同別人有了爭執,我也不會去責怪別人。父親言傳身教就這麼絡印在我身上。 
  說起草坪的盡頭,有一條長長的石板砌成的護欄,它的身後種植六棵塔松,都被修剪得寶塔似的。不問冷熱,它們總是精神十足,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昔日的英姿,今天怎麼不見了蹤影?有幾棵禿了頂,有些幾乎站也站不穩了,好像還要守望什麼。面前的這一副模樣,不禁使我長長地歎息。
  沿著石砌的階梯再上一層,就是“如廬”的最高建築了,那裏有一個母親的佛堂,當初的一炷清香似乎還在葛嶺上下浮動。臨近佛堂的一翼涼亭,好像還在聆聽母親的誦經,凝望著西湖。 
  開了後門,只見一片好大的竹林裏有一個背影,我見過父親徜徉竹間的背影,現在想來,他也不會是在尋訪“竹林七賢”吧! 
  就這麼一個園子,這麼一點屋子,“如廬”的設計者並沒有為了增加面積而起樓宇。房梁簷口雖用翹簷卻不彩繪,借助自然景物使整個建築的視野空間順勢開闊,這儒雅內斂的風格,應該就是父親喜歡的個性,這也足見設計者的那點藝術之思了。 
  所以當初國學大師馬一浮會讚賞,藝術家周信芳會喜歡,海上商界名流吳蘊初,榮氏兄弟都要常來住住了。他們往陽臺上一靠,就像靠近了藍天,而到塔松下一坐,便能收攏起胡思亂想的翅膀,也就可以使身心得到靜養。在塔松下我多次坐在父親的身旁,聽父親說話。有一個故事最讓我上心:父親說他有一個朋友,很富有,他有三個兒子,還在小學讀書。他每次見到父親總要得意的介紹怎樣怎樣為他的兒子以及兒子的兒子都有了周到的安排,他的錢幾輩子都不用去愁的。我問父親:“這位世伯現在呢?”父親告訴我:“他們家遭了大難,不是從前的模樣了。”“那麼他的兒子呢?”我又追問父親,“書都讀不起了,還會有什麼好前程。”父親長歎一聲。為他的朋友,父親又長歎了一聲。父親對母親說:“積財於兒孫,不如積德於兒孫。”一杯淡水似的記憶,因為從“如廬”走來,竟然也有這般深深的感觸,父親的話叫我如何能忘去? 
     在塔松下,父親是否談及過關於命運這樣嚴肅的話題?不記得了,不過他有四句話好像也是在塔松留下的。比如:“愛惜有錢時”,比如“調養怒中氣”,又比如“留心忙裏錯”,還有一句似乎同文化革命有關,那就是“謹防順口言”。父親在“文革”的年頭雖然吃盡苦頭,並非緣由“失言”,而是因為解放前做了資本家之故。可是他還是說言為心聲。有損人格的話都要謹防出口。 
     初夏時分,父親就喜歡回到“如廬”,牆內紫藤上的小花已經落地,銷了紅顏,父親還是喜歡到那裏站站,看看薔薇。那些抖開在屋角欄邊的綠意,好像就是薔薇連著的春天的尾巴,叫人感歎。它的多含芒刺卻不傷人的花的品格,那種雖不似玫瑰豔麗,但一樣有凜然之氣的個性,也許象徵著母親。我想父親緣結薔薇,不會沒有這一緣故吧! 
     父親事業在上海,把家安在葛嶺,可見父親對湖山是怎般用心。週末一到,父親就驅車回來和家人相聚,有時也會有他的朋友一起到“如廬”小住。而平日,“如廬”也總會款待父親的朋友。那些來去自由的“如廬”朋友,又因為母親合著禮數的熱情接待,才使得他們不願住酒店,而要上“如廬”了。

  凡是父親的朋友在捨下用餐,母親便自己下廚,碰上雨天,客人出門前,母親就會備好雨具,到了夜裏要是客人還沒有回來,母親總會在廳上候著,並且把屋前屋後的燈全都開亮,好像這樣客人就會早點回來休息了。而在平常每到晚上母親進出房間都要隨手熄燈,這一個習慣直到今天也成了我自然的動作。
  而我不情願的事就是父親要我陪客人吃飯。那日我匆匆飯罷說了聲“叔,慢用”,便起身離席,事後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房裏,教訓我:“請人吃飯,陪客之責便是不可先放下筷子離座的,那樣是怠慢客人,是失禮。”從此,像這般禮儀的細節深深淺淺地落到記憶裏,使我明白人際交往要注重禮儀,而且是體現在行為的細節上的。 
  一個月亮很圓的夜晚,天氣開始涼爽了,有位開藥廠的世伯同他的夫人到了“如廬”。父親雖在上海,他們同樣稱心地住了幾天。那位夫人與母親投緣,到了晚上,就上母親房裏攀談去了,把她的先生獨自留在了客廳。也許是客廳的名瓷名畫使他流連,他一坐就不想起來,其實那些藝術品,客人的房裏也有,想必這也是父親的待客之道吧! 
  那夜,這位伯伯也許覺得冷清了,也想有個人同他說說話,於是把我叫到身邊,說要講一個關於我父親同他的故事。我是很喜歡聽大人講他們的故事,我把身子坐端正了,把眼睛正對著他,父親對我說過:“大人同你說話,要看著他的眼睛,不可打斷別人的說話。” 
  於是我把眼神送給了世伯,十分的恭敬。我等待了很長時間,我等著他開講,不知怎麼我看到的是他兩眼放出的淚花。大人的淚花是最容易打動孩子的心的。我輕輕叫喚了一聲伯伯,我也講不出話來,有種叫難過的味道攪得我很想跑進花園。好在這個時候伯伯說話了:“你知道我坐在這裏想起了什麼嗎?”我搖了搖頭,我怎麼會知道一個大人的頭腦裏在想什麼呢?“我想起了逃難的日子。日本人轟炸上海閘北,廠裏停工,工人要解散,得發錢給他們,廠裏的貨物原料全被壓在倉庫,變不了現金,而一家大小十來口人也要逃難,向親戚去借,他們也自顧自了,我正是走投無路,一個朋友說,去向你父親開口,當時我雖然跟你父親熟悉,但是並沒有什麼交情,也談不上是朋友,叫我怎麼可以開口。人到了什麼辦法都解救不了的時候,也就會去試試看了。我一見你父親,你父親那付清清亮亮的眼睛使我有勇氣,開了口。你父親聽了我的來意,爽直地問我:“要備用多少才可以過去呢?”你父親的語調,好像他不是一個商人,像是一位父兄才會有的口氣。在那個時候,要拿出一大筆錢去幫人,簡直是上天一樣難,可是我得到了,你父親幫我了。我沒有寫借條,也沒有說什麼時候可以還給你父親,因為我不能說做不到的話,我取出了一支筆,雖然是當時最好的筆,但終究不過是一支筆,我把它給了你父親,你父親流露的那種高興,好像是得到了一家廠子。過了八年,抗戰結束,我的廠也恢復了生產,而應該還你父親的那筆錢,還拖著,數目實在大,我非但前債未清,還經常要你父親幫忙。今天我把這個故事說給你聽,你懂伯伯的用心嗎?”我點點頭,表示懂得。其實那時我能夠懂得什麼呢?是父輩的友誼,是友誼應該體現的一種情義?也許還有父親說的:“這個世界誰都會有病有難,幫人其實也在幫自己?” 
  父親經營的是化工原料,在上海有增裕化工原料號,美光印染廠……也有對朋友企業的投資,如吳蘊初的天廚味精廠,天原化工廠……由於父親代理日本“三井”化工原料所以常和日本的商界打交道,“三井”的高島先生是父親的朋友,常到我家品茶,吃飯。有一天他陪同一位日本客人看我父親,高島說那位先生在日本地位很高,事後高島對我父親說:那個人很欣賞父親的儒雅之趣,希望交個朋友。又過了幾天,高島告訴父親他的那個日本先生對我家會客廳裏的一件明初青花雲龍天球瓶十分喜歡,還有放在櫃裏的那只釉裏紅纏枝牡丹大碗也表示很有興趣,父親說:“我明白意思了,可是高島先生這東西怎麼可以拿去送人呢?這又不是錢財!”高島不再說下去了。也許父親那時的面色是不好看的。 
  說來也巧,過不了多少日子,父親被“傳喚”到日本憲兵隊,說父親把重要物資賣到了蘇北,重慶,那是抗日。為此把父親關在了日本憲兵隊裏,每天只允許我姑媽捧著厚厚的帳本到憲兵隊,把賬目抄錄給他們。姑媽當時還在讀高中,一個女學生每天放學後要去日本憲兵隊抄寫賬目有多辛苦,就是進出那個門也夠擔驚受怕的了,可是為了父親,真是難為了姑媽。一個月後父親平安回到了家,高島說他是打通了日本軍方的關節,父親才得以倖免。 
  經歷了這種事後,父親趕回杭州,住了較長一段日子,這些日子也許是父親最為流連的吧。父親最愛去處是“如廬”相近的“智果寺”與禪師敘舊,上“抱樸廬”同道士說話。父親喜歡同佛家聊天,說那裏也可以讓你能悟到“辨是非,明榮辱”的儒家文化。從“抱樸廬”回來,父親就會說用道家的眼光看望山色,就更覺得山景恬淡。安人心氣了。那是因為道家的眼裏只有“山色”吧?父親從事的是化工顏料業,所以才會同葛洪,這位古代歷史上有名的化學家靈犀相通。那遙接湖天的葛嶺,雖然“山不在高”卻因了葛洪才“有仙則名”了,有一句葛洪名言:“不學而求知,猶願魚而無網焉;心雖勤而無獲矣。”是經常讓父親掛在嘴上的。
  父親到了杭州,必先要去蘇堤蔣莊拜訪馬一浮伯伯,有時也把我帶去,這位國學大師的大腦袋加一副動人的美須,我還以為就是有學問的人最好的形象。父親說他是奇才,十歲就能作詩。關於“詩”這個字,就這樣留在我的記憶裏了,我想,那個時候,莫非父親就打算把詩的種子從前賢那裏移植到我的心靈?這是多麼美麗的記憶,到了十來歲少年的心中會這般根深蒂固,願天下的父親把美好記憶給你們的孩子多留一點吧! 
葛嶺的風總是清清的,爽爽的,父親把它叫做“君子之風”。每到父親回到“如廬”總覺得風裏有一個詞叫做“君子不黨”!父親說他那個年代,在上海這樣一個環境,因為他相信“君子不黨”,才會保持為人為商的本分,才會在解放後被政府評定為“工商業基本守法戶”。父親看重“守法戶”的評定,他以為這是得益於葛嶺的“君子之風”。這麼說來“清風”決定命運?在自己掌中是可以握著的。 

  就在清清爽爽的風從葛嶺走進“如廬”時,一位從未見過的女客人從上海趕來找我的母親,說他先生的廠裏,燒鹼、鹽酸斷檔了,廠要關了,急得他先生要跳樓,她急急趕來要母親同父親說說。母親急了起來,趕快寫了信給父親,當日叫人陪她回上海。 
  大年夜的晚上,父親談起這件事,對母親說:“要不是你急人之急,那個廠可真會開不下去,像這種事情,就像救火,還用得著寫信?商量?”母親說:“這也是我敬重丈夫呀,所以自己有福了,好事也做成了。” 
  暮色中我隱隱約約看到了“如廬”石欄,那裏曾經是我和姐姐經常坐在一起的地方。我們坐在那裏,兩眼望見的有星光下環山抱水中的一條白堤,長蛇似的,臥在湖上。那時湖上沒有燈光佈景。陪同我們消夏的也只有梧桐下,草叢間的無數光點了。那仿佛是從西湖     懷裏鑽出來的光點會舞動,卻沒有聲音,所以我們都不敢說話,就怕它一受驚,飛走了,再也見不到了。這無數舞動在葛嶺下,西湖上的光點,就是螢火蟲,每一個夏夜它們都是這樣陪著我們在“如廬”納涼。 
  自從別了“如廬”,也就別了它們,然而那些小小的光點,每到夏夜還是會向我走來,走進我心裏。就在此刻在我寫著“如廬”時,我也能聽到它們的心跳。我知道那是我的心又在“如廬”為這些不曾消失的朋友在喝彩了。 

  我的心跳從“如廬”林隙輕輕滴下,輕輕地在揉著西湖一側綠蓋疊翠之間,那尖尖荷苞,催生著北山街飽滿的美。 
  西湖的夜濃了,濃得像咖啡。咖啡是誘人的,西湖的夜誘人而且嫵媚。 
  我覺得寂寞了。我這並不嫵媚的寂寞找到了“如廬”生根的地方。凝望那老屋並無童話的線條還在葛嶺雕著歲月的故事。這不會說話,有著自己語言的石階,在記憶還魂時,難道沒有什麼想表述?面對造化的靜默,我沉默了。
  是的,過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那不會在歲月的“沙漏”中過去的,也只有對父親,對母親的憶念和感恩。能夠完美的存在人生天地之間的,也只有父母給予的生命意義和憧憬未來的心。 
  荷風還在湖上走讀,我不願離開。我如此依依不捨,因為葛嶺的山色,因為山麓下的“如廬”,因為葛嶺山上的星空,有一顆父母的心,化為了葉片上輕輕顫動的風,就這樣帶著一片聖潔到我心中,讓文字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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